第70章 十六岁

姚慧兰在春天出嫁。

村里满坡的桃花开成一片片粉雾,映着新妇花瓣儿一样的脸。齐弩良从未见过女孩这样艳丽过,他也从没有这样伤心过。

接亲的轿车扎着鲜花彩带在公路边排成长龙,来往的亲朋无不言笑晏晏。他父亲拎着两包糖果去凑热闹,姚老叔看不上他父亲廉价的贺礼,但碍于情面,也不好赶人,只冷着脸应付他的恭维。

齐弩良也借此机会挤过人群,到了姚慧兰的房门前。他才发现,一群欢天喜地的人里边,伤心的不止他一个。

粉面红唇,带着金灿灿头饰的姚慧兰坐在床边抹眼泪,姚叔娘和三姑六婆的围在她身边劝。

“别哭啦,你看看外边多大的排场,姑爷都已经来等着啦,过了时候不吉利。”

“又不是让你去受罪,是让你去享福,姑娘家的这么犟不好,到了婆家你这性格要吃亏的。”

“就是啊,再说新姑爷哪儿不好,一表人才的,又是城里人,人在厂里也有铁饭碗,嫁过去你就是城里人啦。”

那个男人齐弩良也看见过,个头很高,长得不难看,但他红彤彤的鼻头和灰蒙蒙的眼睛,总让人喜欢不起来。即便小兰不能嫁给自己,他也不喜欢她嫁给这样一个人。

可是他什么也左右不了,更别说男人是城里人,有好工作,关键是还给出了一笔让人咋舌的彩礼。最后这点是最近村里津津乐道的新闻,同时伴随着一些艳羡和嫉恨。

胳膊拗不过大腿,彩礼钱父母都已经收了,姑娘不得不出嫁。

众人簇拥着姚慧兰出门,齐弩良站在大门中间,像一条拦路的狗。

姚慧兰的手穿过人群,对他招了招,然后从包里掏了一个红包给他。四方的红纸封上面,是一个鎏金的“囍”字。

十多岁的孩子衣衫破旧,站在在一群华衣亮服的宾客中间像一个补丁。他低着头,双手揪着衣边,并不伸手,也不动。

“嫌少吗?那姐再给你一个。”

姚慧兰接连掏了四五个,周围的人也开始呵斥他,让他拿了红包赶紧让开路。

男孩却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姚慧兰也急了,刚刚收住的眼泪此时又止不住开始淌,声音抽噎地:“阿良你干啥啊,快让开啊……”

旁边的人喊起来:“谁家的小子啊,这不懂事的,快来把他拉开。”

还未长大的男孩并不能成为一块拦路的石头,充其量只能是颗石子,被人轻轻便踢开了。

出嫁这天姚慧兰的眼泪好像一个噩兆,新婚才没几个月,她就哭着跑回来,和父母哭诉告状,说蒋明贵打她。

第二天蒋明贵来了。他来后,姚家时不时爆发一些争吵和低声下气的求和声。

第三天蒋家的父母也来了,姚家的争吵声小了很多。到了傍晚,姚慧兰也跟着蒋家人走了。

但这并不是结束,这恰恰只是一个开始。

自此以后,她一次次跑回娘家,又一次次被蒋家人带走,从她自己一个人,到挺着肚子,到抱着婴儿,到领着幼子。

齐弩良的记忆里,最清晰的都是姚慧兰是在家当姑娘模样。他总是记不太清她嫁人后的样子,后来才明白,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便不敢仔细看她的脸。面对她时,目光总是落在她凸起的肚皮,以及孩子出生后,小孩白嫩的脸上。

但那张脸却仍在他的记忆深处,无论多久,像一种无法抹除的痛楚。

她瀑布一样的长发早剪没了,短短的发茬遮不住耳朵,眼泡肿胀,面颊浮肿,时不时脸上和身上还有淤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总是戴着一副墨镜,把她不甚清晰的脸也遮住大半。

那是一种分崩离析的破碎,好像白瓷花瓶被摔碎后,再用水泥将那些瓷片给强行黏合起来,堪堪还能维持着人的形状。

男人打女人,男人打小孩,在村里是多常见的事。

起初她回娘家时,娘家人也曾责骂警告过蒋明贵,但时间久了,次数多了,麻木从习以为常开始。他们开始劝她收敛一些脾气,更多地顺从她的男人。当这些劝告没有起到作用时,冷漠也变成了厌烦,开始责怪她三天两头回娘家是丢人现眼。

她又跑回来了。

齐弩良从村头那条河下游的河滩处,用弹弓打了一只野鸭。秋天的野鸭很肥,毛色鲜鲜艳,比家养的麻鸭更漂亮。他拎着鸭子往回走,一路有人问他这鸭子卖不卖,他都摇头。

他准备拿去给姚慧兰,或许能让她的心情好一点。

上回她回来,他去后山给她挖了一兜鲜百合。原本是让她拿回家吃的,结果她说她都种上了,开的花又香又好看,她很喜欢。

齐弩良拎着鸭子站在姚家的门前。大白天的,堂屋的门也紧闭着,里边正在吵架,伴随着小孩的嚎哭。

他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听明白姚慧兰要离婚,而她父母都不让,说她疯了,发神经,孩子都这么大了,好好的日子不过,离什么婚。还说如果她非要离,那就死在外边,别回来丢人现眼。

大门“砰”一声拉开,姚慧兰夺门而出,就是一阵飞跑。

齐弩良赶忙追上去,边追边喊,但姚慧兰并不停下,一路吸引了不少人。她跑到村头的河边,半分也没有犹豫,直愣愣就跳了下去。

那河不深,水流也不算湍急,但淹死个人足足够了,每年夏天都有在这河里淹死的。

这把齐弩良吓得魂飞魄散,丢了手里的鸭子,撒丫子跟着跳了下去,在姚慧兰沉到河底之前,抓住了她的手。

一时间,呼救帮忙的村民都围了上来,众人合力,把她给捞了上来。

救得及时,只呛了些水,生命无碍。但走到这一步的人,心里多少有些东西已经死掉了。

齐弩良把女人背回自己家。

她坐在他家里,不喝口热水,也不换掉身上淌水的衣裳,呆痴地望着某个点,一动也不动。

齐弩良把屋里的煤炉子搬到她旁边,劝道:“小兰,你不要寻死。”

她转动眼珠,好一阵才聚焦一样,看着齐弩良,冻得发白的嘴唇哆嗦着:“阿良,你不该救我,死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

他不说话,把家里的被子被子抱过来给姚慧兰围上,却被她一扭胳膊扔掉了。

“别管我行吗?”

“你有小彧。”

“会有人把他养大。”

“长大了他也会怪你丢下他……我现在都怪我妈当初丢下我。”

这一句话让姚慧兰死掉的那部分活了过来,感到了悲,感到了痛,更感到了对孩子的无限眷念。顷刻间,眼泪决了堤,嚎啕的声音从齐家的房顶传出去。

不多会儿姚叔娘抱着孩子过来,孩子同样大哭着喊妈妈。母子俩偎在一起,哭作一团。

姚叔娘拉她回去,她爸说的只是气话。姚慧兰不回,还说就是死,她也要离婚。

第二天,蒋明贵就找了过来,姚家人没能劝住,他找到了齐弩良家里。

男人的鼻头更红了些,眼睛也更浑浊,来这之前喝了酒。

姚慧兰不跟他走,宣布要和他离婚,两人吵了两句,他开始动手。

齐弩良一见男人动手,便冲了上去,瞬间扭打在一起。但他还只是个少年,哪怕有姚慧兰的帮忙,也敌不过人高马大的蒋明贵。

他被打倒在地,男人抓了姚慧兰的头发,揪着她往外拖,边拖边骂:“好哇,我就说你怎么老是往娘家跑,不跟我安生过日子,原来是跟别的男的搞上了,狗东西,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姚慧兰按着自己头皮,扒他的手,咬牙切齿地:“行啊,有本事你今天就当你儿子的面打死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也要跟你这个人渣离婚。”

姚父母也赶了过来,一个去拉蒋明贵的手,一个劝姚慧兰少说两句,两人急得团团转。

男人浑浊的眼睛变得血红,一脚将姚父踹翻在地,继续把她往外拖:“儿子?现在看是不是我的种都两说。”

一时间,姚母的咒骂声,姚父的呻吟声,还有孩子的哭声响成一片。

还不到四岁的蒋彧跑上去,抱住男人的腿,哭着喊:“不要打妈妈……不要打妈妈……”

正走到门口,男人提腿一掀,他腿上的孩子顺着门槛外的几步石梯滚到了坝子上。不知道摔到了哪里,但这下摔得不轻,孩子顿时哭声震天。

姚慧兰气疯了,像一只护崽的母狮,她反手给蒋明贵脸上一阵乱挠,男人脸上顿时多了好几道血印子。

男人吃痛,短暂地放开了她。姚慧兰想扑过去看孩子,却又被揪住了头发。

“蒋明贵,你就不是个人,你是个畜生,放开我……”

男人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撞向土墙……一下,两下……“咚咚咚”的声音让人齿寒。

“……畜生,放开我……小彧……小彧……”

血从姚慧兰鼻腔里涌出来,声音渐渐变弱了。

姚母尖叫着上来扒男人的手,被一把攘开。

齐弩良忍着痛,站起来抹了一把鼻血,努力睁开充血的眼睛,从一片红雾里,看到了靠在院墙上的铁锹……

随着一声闷响,蒋明贵抓着姚慧兰的手松开了,整个人软了下去,从石阶滚到了坝子上,平躺着,不停地抽搐。那双浑浊的眼睛翻着眼白,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额头青筋直冒。

但很快,他安静下来,丑恶和暴怒消失,平静祥和的样子和刚刚判若两人。他头枕着的地面,黑红的鲜血蔓延开。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连蒋彧都停止了嚎哭。

姚慧兰赶紧爬起来去把孩子抱起,将他的脸藏在胸前。

姚母朝躺在地上的男人爬过去,看了看他,哆哆嗦嗦把手放在他鼻子前。

一息之后,她脸上的颜色褪尽,浑身抖如同筛糠。

“他……他好像没气了。”

那一年,齐弩良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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