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因醉后的裸奔活动从清晨到中午。

那段黄金强档阶段，蒋孝琬在莫高窟经过艰苦卓绝的谈判，以捐款方式从王圆箓手中换得230捆珍贵文书。当斯坦因穿着采诗临时用芦苇编制的草衣返回安西时，蒋孝琬也风尘仆仆地到达城门。斯坦因大喜过望，宴请考察队所有人员。

之后，骆驼客为穿越大戈壁前往哈密做准备。

深夜，昆仑到斯坦因帐篷里，“大人，你曾多次要求用皮绳把沙洲商驼的骆驼串联起来，虽然我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冲着你那性情的裸奔，我答应了。”

“谢谢，太谢谢了，”斯坦因确定这不是误听，激动得拥抱他，“这次驮运的货物太珍贵了，可以说超过我的生命。把骆驼串起来我就放心了，否则，那些野心勃勃的家伙驮着我的‘财宝’跑进荒漠，就连上帝都没办法。”

饕餮对斯坦因充满感激之情，彩门在七内天搭好，他率领全城人举行隆重送行仪式，再次当众宣读潘镇的感谢信，赠送礼品，发表冗长讲话——两成内容表达对斯坦因巡察的由衷感激，八成内容强烈要求斯坦因再次来安西迅察。

中午，五座烽火台同时升起烟柱，考察队起程。

饕餮送斯坦因到彩门外，停住，笑呵呵说，“大人可知，您即将穿越大戈壁、大沙漠的道路有个不雅别名？”

“史料记载中称为大商道。”

“不，它最早的名字叫‘贼道’，现在民间仍然使用！”

“……愿听大人明示。”

“古代，杀人越货、抢劫偷窃或者十恶不赦的罪犯，从这里逃生，往往成功。因为他们只要进了大戈壁、大沙漠，等于自杀，所以，官府用不着再追究。但是，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为了摆脱义务、责任、累赘、困扰、欲望、失落、郁闷、伤感、疾病、痛苦甚至死亡，纷纷进入大戈壁、大沙漠，企图走向自由自在，而越来越多的追逐者、追随者、追捕者、好奇者、模仿者紧跟其后，于是，大商道就形成了，”饕餮故作姿态，越说越得意，“瑞典旅行家斯文?赫定把大商道叫丝绸之路，说是汉朝的张骞开辟；我国学士反驳说大商道是古典英雄夸父所开辟，应该叫逐日之路。他们都说错了，只有‘贼道’最确切。”

斯坦因哈哈大笑，“哦，原来如此啊！我长见识了。”

队伍跨过疏勒河故道，沿着玄奘当年走过的道路出发。斯坦因看见卡特背着一个很大的行囊，想问问里面装着什么。可是，鸣沙山的轰响震耳欲聋，并且塞满戈壁滩，卡特没听见。斯坦因抛出一个套马索，拉他过来。卡特从实招认，说全是官员贿赂他的银子。斯坦因问他们为什么要贿赂你。鸣沙山轰响一浪高过一浪，淹没了卡特**飞扬的解释。善爱、采诗不断回头。走很远，还看见娇娇灵魂点燃的烽火台狼烟悬在半空。她们唱着忧伤的歌。斯坦因不知道该听解释、挽歌还是鸣沙山的轰响。他恍恍惚惚，疲惫不堪。在大戈壁中行进两天，就完全置身荒漠之中，随处可见骨堆、马粪，与一千多年前玄奘看见的情景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好在昆仑当年为西征军运送粮食和军火，经常走这条路，比较熟悉。随着行程天数增加，敦煌鸣沙山的巨大轰响逐渐减弱，和田铜喇叭的喧嚣越来越强。这意味着队伍前进的方向朝西，与古代大英雄夸父、现代大秀才夸父曾经裸奔过的路线一致。

队伍经过艰苦跋涉，终于走出八百里流沙，到达哈密盆地。

八荒和新派来的测量员皮格已在营地等侯多时。大家见面，非常高兴。

拉姆在河西走廊野外作业三个月，眼病复发，痛苦难忍。斯坦因打算让他停止工作，随同八荒运输文书木箱的驼队沿着大道直接奔赴喀什“中国花园”，并致电马继业，请他派人护送回克什米尔。马继业回电表示全力支持，并且告诉他，伯希和也到达了藏经洞，估计收获很大。斯坦因虽然心里隐隐做痛，但也无可奈何。

进行各项安排的同时，他和皮格、蒋孝琬出席哈密地方首领络绎不绝的宴请。

迎接沙洲商驼之初，八荒始终不见大夏、娇娇的影子，感到奇怪。众人不忍心浇灭他眼睛里跳跃的欢欣和热情，更不敢想像他听到噩耗的瞬间将怎样承受那种打击，都强颜欢笑，不断岔开话题。丰盛的晚餐也在郁郁寡欢的气氛中进行。

昆仑不断地喝闷酒。

“老驼主，”八荒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请您告诉我。”

采诗、善爱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昆仑拿出“玉璧”，泪水盈眶，伤心地哽咽：“我们没有保护好大夏和娇娇……这是娇娇头盖骨，里面也浸透着大夏灵气，他们的灵魂仍然活在其中，它已经成了优质美玉……”

八荒如同受到雷击一般，睁大眼睛，痴痴地望着“玉璧”。

“大夏怎么会出事？娇娇难道会得罪人？这究竟是为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昆仑讲述了两人遇难的情形和经过。八荒伤心欲绝，长时间盯着篝火堆发呆。采诗和善爱坐在他旁边，流着眼泪，安慰他。

“大夏临走前，说了什么没有？”八荒哽噎着。

“……事情太突然，他没留下话。”

“娇娇呢？”

“我们寻找野骆驼群，到悬泉置城堡那天，她望着戈壁滩，莫名其妙地朗诵佉卢文诗，谁也听不懂，她解释说：‘大地不曾负我，须弥山和群山亦不曾负我，负我者乃忘恩负义之小人。我渴望追求文学、音乐以及天地间一切知识——天文学、诗歌创作、舞蹈和绘画，世界有赖于这些知识。’那是她最后说过的话。”

八荒哀伤地低下头，“这是我跟随德国考察队在吐鲁番寺庙里捡到的佉卢文书简里的句子。我赠给她，本来想让她的心灵宁静，没想到……”

昆仑将“玉璧”放到八荒手里，“还是你收藏着吧……当初，斯坦因要去做想头，后来，他又悄悄给我，想作治疗野骆驼腿伤的药引，我没那样干。”

八荒双手捧过，久久凝望，泪水不断地掉落。

骆驼客唱三天三夜哀歌。第四天，八荒率领队伍启程前往喀什。斯坦因给迦楼罗发给工钱，让他南下回楼兰。迦楼罗离开找到采诗帐篷，再次提出要娶她为妻。

采诗说：“沙洲商驼失去大夏、娇娇，众人沉浸在悲痛中，你怎么可以寻欢做乐？再说，我以前都没嫁人，现在，更不可能。如果嫁，就永远嫁给这支驼队。”

“罗布泊虽然不断移动，但永远不会消失，”迦楼罗诚恳地说，“湖里有很多鱼，同你的故乡一样，我划上独木舟，每天都带上你打鱼，不好吗？”

采诗坚定地摇摇头。

“我知道，你想着娇娇。告诉你，人死不能复活，你等一万年也没有用。在阿不旦和三间房，你每天晚上都找我，那时，我不行。现在，我成了真正的男人，你却不理我了。”

“对不起，”采诗难过地低下头，“以前，我从来没有想到，娇娇会把我的热情和生命全部带走。如果说我以前是羊脂玉，那么，现在就是戈壁滩里的黑石头了。”

迦楼罗绝望地盯着她，“没办法，只要陷入轮回，就永远转个不停，再也无法摆脱。夸父追着太阳转，留下了树林；骆驼客追着沙丘转，留下了道路。如今，你还执迷不悟，追着驼队转，究竟要寻找什么？”

“我要说出寻找什么、追逐什么，你会笑话，更不理解，所以，没有必要刨根问底。”采诗泪水簌簌滑落，“亲爱的迦楼罗，我只能说，很抱歉。”

“不，自从与你相遇，我不但没得到爱情，还丢掉了猎枪、职业和信仰。这次分别，恐怕再也难以见面，所以，我一定要知道你为什么要当骆驼客。”

采诗慢慢抬起头，“好吧，我告诉你。十五岁那年，我和善爱、娇娇举行神圣的洗浴，元浩带着驼队来了。他炫耀枪，炫耀子弹的声音、速度和杀伤力。我们不懂枪和子弹，说就算子弹飞得比鸟快，我们也要把它追回来。元浩大笑着朝东方打枪，我们裸奔，追逐子弹。夸父可以追逐太阳，我们为什么不能追逐子弹？夸父想告诉太阳他的愿望，我们也想告诉子弹别伤害着玄奘。在敦煌，遇到昆仑、八荒和沙洲商驼后，我们又觉得子弹掉过头来在追逐我们，所以，我们就躲啊躲啊……现在，不清楚在追逐，还是躲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个轮回，”她的目光慢慢坚定起来，并且闪闪发光，“不过，我坚信，一定能摆脱。”

“那好，不逼你了。你要记住，我永远感激你。以后，你想看捕鱼了，就到阿不旦来。”迦楼罗低垂着头，“你什么时候想出嫁，都可以来罗布泊，那是你永远的家。”

第二天，大家送别迦楼罗。哈密绿洲已经笼罩上浓厚的枯黄，采诗望着他孤独的背影消失在荒原中，泪水像泉眼般涌出，哀伤的歌声发自内心，冲出喉咙，飞向远方。

昆仑率领驼队抄近路到吐鲁番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