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三十九章

西院负责传话的小厮冲过来禀报的时候,其实庆王爷才刚坐下。

在西院生了一肚子气走回前厅,又看见两个小的凑在一起亲亲热热地吃饭。横竖看着都不顺眼。

鸿锐嘴里青儿吃这个,青儿吃那个地说个不停,手里一筷子跟一筷子给墨玉青夹菜,非要在墨玉青的碟子里堆起一座山。

墨玉青根本吃不了那么多,一面吃着一面说你别夹了,一面又一筷子一筷子把自己碟子里的东西夹到鸿锐碗里。两个人你来我往,夹来夹去,也不知道是在吃还是在玩。

庆王爷看在眼里更是来气,借题发挥唬着脸让他们注意收敛。两个小的嘴上喏喏应着,其实全不过心。看庆王爷不高兴,两人互相使个眼色,一起站起身来说声吃饱了,就告退出去,跑东院玩去了。

前厅里又只剩下庆王爷一个人面对着一桌子饭菜。

庆王爷无奈,叹口气,认命的样子,端起饭碗准备吃饭。刚夹了一口菜,还没来得及吃到嘴里。就听见外面一串慌乱地脚步声,有人打开帘子救火似的抢了进来。

王府规矩一向森严,不是出了大事,下人不可能这么放肆。庆王爷抬头一看是西院的下人,心里就咯噔一下,感觉不妙。

果然,来人说墨无痕晕倒在画室里!

庆王爷只觉得脑子轰的一下,瞬间一片空白。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庆王爷只觉得双手冰冷,浑身冒汗。

“快,快去请御医!”庆王爷一边吩咐下人,一边大步朝外走,心里油煎一样难受。

墨无痕的病是流放时坐下的,找到他时,病已经入了骨。

开始的时候,下人不知道,只当他一直被囚禁着,受了惊吓,营养又不好,瘦骨嶙峋地自然身体欠佳。接他进府的那天,不小心让他淋了雨,当晚就发起高烧,一连十数日,不省人事,险些丧了命。

从那以后,御医就成了 的常客,三不五时,过来看诊。珍贵药材吃了无数,他的病却时好时坏,不见起色。

御医说过,他的病坐大了,想根治是不可能了。平日只能小心养着,尽量避免发作。因为这病发起来太凶猛,伤元气。发一次就重一些,说不好哪次救不回,人就没了。

自己这些年,一看见他脸色不好,就提心吊胆,宁可后院着火也不希望他的病发作。这次为青儿的事,自己开始还怕他受不了,不敢告诉他青儿的伤势。后来被他知道,自己担心得好几天都夜不能寐,就怕他一着急伤了身体。

后来看他住在青儿府里踏踏实实的样子,加上青儿的眼睛好了,事情也解决了,自己这才算放下心来。

本以为他回了王府,一切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风波平定就再没什么事了,谁知道他居然把鸿锐给算计了过去。气得自己差点没跟他翻脸。

鸿锐是自己辛苦培养的接班人,十几年的心血。本希望,鸿锐早日成家立业好让自己不必这么忙碌,能多腾出些时间陪他养病。可是,没想到,居然早被他打上了主意。

不仅把两个小的搓到了一起,还惹得皇帝跟着发了疯,满朝大乱。

这下可好,不仅自己的儿子丢了,连皇上的继承人也没了。于家于国都是天大的损失,怎么不让人窝火。

赶到西院墨无痕的画室。已经有下人将墨无痕小心翼翼抬到了软塌上平躺下来。

庆王爷坐到塌边,看了看墨无痕的面色。墨无痕面色青灰,双目紧闭,平躺在软塌上,依然不省人事。

庆王爷心里是又气又痛。轻轻搭上墨无痕的脉门,试探他的脉搏。

墨无痕的脉搏微弱得似有若无,几乎摸不到。庆王爷用手背试探墨无痕额头的温度,触手一片冰凉。

多年的经验告诉庆王爷,墨无痕的情况不妙,显然这次又是个险症。

庆王爷心往下沉,扭头去丢给管家一个质问的眼色,管家赶忙跑上前低声禀报:“已经派人去请御医了,估计这会儿马上也就到了。小人这就去门口迎。” 管家哈腰行礼转身出了房门跑去府门等着御医。

庆王爷心里虽急却也明白,御医没有翅膀,再快也要些时候才能过来。眼下只能看看自己能不能让墨无痕尽快恢复神智。

庆王爷抓起墨无痕的手臂连点几指,按上应急的穴位,希望能让墨无痕尽快苏醒过来。

正按揉着,就听外面青儿的声音一路传来。

闻讯而来的墨玉青飞扑进屋,双腿一弯跪倒在塌前。抓住墨无痕的肩头不管不顾就使劲摇晃。“爹爹!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说话呀!……”

庆王爷赶紧拉住墨玉青的手臂,避免他伤到气息微弱的墨无痕,“青儿,放开你爹,他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你放手,他受不了你这么大力。”

随后而来的鸿锐见此情景,走上前,扳住墨玉青的肩头,一边劝说着一边把他往后拉开一些。

从小到大,每次墨无痕发病,这边安慰墨玉青的工作就都是由鸿锐来完成。

庆王爷加重了手下的力道,连连去刺墨无痕的要穴。然而穴位按揉似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墨无痕依然气息微弱,昏迷不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顿了下来,该死的御医不知道在哪里磨蹭,半天还不见到来。庆王爷的浓眉紧紧地锁着,额头上也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墨玉青的泪水在眼眶里转圈,恐惧得呼吸都在颤抖。

鸿锐从后面搂住墨玉青的肩膀,用自己的胸膛给他尽可能的安慰。眼前的情景,让人心里止不住的要惋惜,墨无痕才三十几岁,青儿也才只有18岁,若是墨无痕就这么去了。青儿和父亲就都太可怜了。

似乎过了很久的时间,屋子里的空气让人觉得异常地闷热。

墨无痕仍然不见半点好转,幽幽的一口气,时断时续。众人象热锅上的蚂蚁,都有些六神无主。

庆王爷抬头看看门口,疑惑为什么御医还没有到来,正在焦急中。眼角瞥见旁边一个陌生的小厮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庆王爷眼风一扫,看出端倪,冲他一点手,“你,可有事禀报?”

那小厮不是王府原来的下人,是墨无痕从墨玉青的府里带回来的,平日在廊下值勤。负责干些给墨无痕端茶倒水服伺用药的差事。

那小厮见到庆王爷就吓得掉了魂,早踌躇了半天,就是没胆子上前说话,这时见王爷让他说,赶紧上前禀报。

“回王爷,之前在墨府的时候,给小将军看眼睛的那位大夫也给墨先生诊过脉。那位大夫临走时给了墨先生两个玉瓶,说平日如果觉得不好就吃黄色的药丸,若是突然重了,就吃红色的……最多不能超过九颗。……”

“药丸在哪里?”众人眼睛都是一亮,屋里立刻又有了生机。

那小厮有些慌张,但还是抖着手指上了屋里的百宝格。“那个檀木锦匣里。”

不等下人动手,鸿锐已经一个健步冲过去,从百宝格上拿下了那个锦匣。打开盖子,果然里面有一个翠绿的小玉瓶。

庆王爷接过瓶子,倒出里面红色的小丸。在手里数了三粒,旁边早有人端上来小碗温好的黄酒。庆王爷把药放进酒里,药丸见酒即化,瞬间溶在酒中。

第四十章

墨无痕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体好像飘在半空。轻得没有一点重量。

全身的毛孔像被水洗过,又被风吹过,清清爽爽,格外的舒畅。

经常困扰在自己身上各处的疼痛也好像被水洗掉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全身的骨节宛如换了一副新的,关节处不再因疼痛而时时紧缩。

太久没有体会过这样轻松的感觉了,轻松得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这是哪里啊,难道自己已经离开了人世?墨无痕有些疑惑,闭着眼在心里问自己。

传说人死后的鬼魂就是轻飘飘的,离开了肉身,不论生前生了什么样的病,死后都不会再觉得痛。自己此刻就轻飘飘的,身上一点都不痛。

难道自己已经死了? 墨无痕轻轻把眼睛张开一条缝。试探着观看周围的景物。周围又这样的安静,没有一点声音,看来自己是真的死了。

不对,头上的帐帘是自己熟悉的那顶,旁边床柱上细碎繁复的花纹也还是自己看惯的那些。墨无痕“很冷静”地驱动着不太好使的脑子艰难地分析着。

一,自己无权无势,无功无德,阴曹地府里应该没有这么华贵的东西可以单独给自己享用。

二, 出殡不会烧旧家具,怎么也得是里外全新的纸货。

三,听说阴曹地府里是漆黑的没有日头,可是床帐上分明有日光的影子。

四,旁边连个小鬼都没见到,地府怎会这么萧条!

五,死了的人也会觉得内急么?

……

脑子转得很慢,嘎啦啦地像个随时要散架的破水车,可是好歹还能对付着用。

墨无痕顺着帐上的投影寻找光亮的来处。窗纸上日光明媚,有树影在上面摇摆。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影子,每日睡醒都能看到的样子。

嗯,床是自己的床,窗也是自己的窗。那人也因该还是自己的人!

墨无痕经过再三揣摩,终于可以确认自己还活在人世,尚未死去!

自己还活着?是的,自己还活着!这个念头一旦确定下来,反倒让墨无痕有些失笑。就好像一个赌徒终于等到了一个等待许久的彩头,一边窃喜着,一边又有些不敢相信。

彩头虽然不大,却毕竟是得到了。又有了挥霍的本钱,对于一个输光了本的人来说真是上天的垂青。

看来这次又侥幸熬过了病发,那三五个月内,自己应该是死不了了。墨无痕深深地吸了口气,高兴得真想仰天长笑三声,再浮一大白。

世上没有什么比不想死的人能苟延残喘更让人心情愉快的了。大难不死,还能继续活着,世间的一切看起来都觉得格外亲切。这都是自己活着的证明啊,多看两眼就多些确定。怎能不好好看看。

墨无痕努力转动头颈,想看看周围的摆设。然而,身体好像一团和稀了的面,水加得太多,没了筋骨。软软的提不起来,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力气。就连最简单的动作居然都做不到。

难道以后都要这样了?墨无痕的好心情多少打了些折扣。

就在这时,旁边一直静默的一片阴影忽然有了动静。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被放在了几案上,阴影移动,转眼来到床边。墨无痕的眼前一花,再仔细看时,视野里是一张熟悉的脸。

是庆王爷。

庆王爷身上穿着一身家居的衣服,普普通通的不似往日的气派。面色不好,一向讲究的胡须也有些零乱。眼睛下面黑黑的一团,显然是缺乏睡眠和休息。整个人看上去有十分的疲惫。全不是平日那个扈从如云,气势不凡的权贵。

此刻他就坐在床沿上,也在仔细观瞧着墨无痕。看到墨无痕张开双眼,神志清明,庆王爷的脸上露出了一些笑容,好像放下了心似的轻声询问。“醒了?”

“嗯”墨无痕轻轻应着,声音淡淡的,好像自己并不是刚刚走过生死关头,而只不过是于午后闲时小睡了片刻。

庆王爷伸手探探墨无痕的额头,感觉颇为满意。柔声问道:“感觉好些了么?”语声从容,并没有每次墨无痕大病后的担心忧虑。好像已经知道墨无痕会好起来。

“我想起来!”墨无痕开口,气息还有些微弱。

“多躺躺,”庆王爷按了按墨无痕的肩。不但不帮墨无痕起身,还重新把墨无痕的被角掖紧。“你这次发病,难得没有高热,出了好多汗,御医说寒气散出来,你的病就能有起色了。”

“嗯?”墨无痕张大了眼睛,庆王爷的话无疑是个意外惊喜。自己不仅没死,身上还不痛了,竟然还有说法是自己还能好起来,墨无痕的心情象床帐上的阳光,亮闪闪的一片。

有钱不花憋的慌啊,身体好了谁还愿意压床板。“我要起来。”墨无痕讨好似的看向庆王爷, 希望庆王爷能扶他一把。

庆王爷笑了,眼里满是怜爱,伸手用指背抚上墨无痕的脸颊。“你出了好多汗,脱力了,需要好好躺几天!……”

墨无痕霜打了似的,立刻没了精神。

庆王爷看看他的样子,假装板起脸,“你别闹,老实给我养着,没本王的命令,我看谁敢让你下地!”庆王爷觉得保险起见,还是要用下人来要挟墨无痕休息。墨无痕不会难为下人,那就只好老实躺着。

墨无痕当然清楚庆王爷的“毒计”,于是两个眼珠东张西望就不看庆王爷的脸,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

“还有,”庆王爷布置事项,从来都是全套。一件比一件棘手。“一天一只海参,必须给我吃掉。听见了么?”

墨无痕使劲闭上眼睛,全当没听见。如今病都有起色了,干什么还非得吃那么恶心的东西。

海参补血,可是墨无痕嫌那东西长得难看,大肉虫子似的,从来都不肯吃。平日只喜欢吃吃梅花粥桑椹糖之类又好吃又好看的东西。不到身上痛得厉害,吃药都是挑挑拣拣的。

庆王爷这次看来是真下了决心了,也不管他爱吃不爱吃,继续宣布恶霸条款。“以后不论什么时候,身边都必须要有下人伺候,不许把人都撵到外头去。以后再不能出这种事了……”

墨无痕皱紧眉,满心不快。再张开眼时,很“认真”地质问庆王爷。“你今天怎么不去上朝啊?你不是最喜欢给朝廷卖命的!你快去吧,别耽误了大事!”

庆王爷也不含糊,对答如流。“你病得这么厉害,我还去上朝?岂不是更要被人告到阎王那去?” 谁让墨无痕没事老说什么死了也不饶谁要去阎王爷那告状什么的。庆王爷今天就拿这话堵他的口。

墨无痕手软脚软,心有余力不足,眼看敌不过庆王爷,索性眼睛一闭,假装睡觉了。

庆王爷看他这样,又好气又好笑。伏下身,到墨无痕头顶三寸的地方,脸对着脸,把呼吸喷到墨无痕脸上,眼看着墨无痕的眼皮紧张地跳了两跳。偏不进不退,就在这不远不近的位置上看他怎么办。

墨无痕闭着眼,知道庆王爷就在自己近前,可又不知道庆王爷要干什么,等了半晌又等不到他的动作,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踏实,不免有些气急败坏的。

猛然睁开眼,怒视庆王爷的脸,“你到底想干什么?”

庆王爷不气不恼,伏身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亲墨无痕因生气二紧绷的唇。一点之后迅即离开。坐直身体,不温不火地宣布:“我想帮你出恭!”

墨无痕呼吸一窒,眼睛还瞪着,嘴里却没了声音,随即悻悻地扭开了头。

内急这事若不是庆王爷主动张口,墨无痕哪好意思说出口,要他帮忙。

墨无痕昏迷了几天,一直没有出恭,醒来后势必要排解一下。这本是很隐秘的私事,不方便说出口。只是墨无痕不仅行动不便,而且心脉尚未恢复。宿便通常干燥,若他万一用力过度,势必会累及心脉甚至危及性命。

所以庆王爷很严肃认真地把这私事当个大事说出口来。墨无痕脸上飞上一抹红晕,不好意思的垂下了眼帘。

每次墨无痕发病,醒来后总要被庆王爷啰嗦一番。难得这次没有责备,却是这么尴尬的提议。

喝了点有助排便的药汤,又被庆王爷在腹部缓缓地按揉了片刻,墨无痕终于轻松顺利地在恭桶上解决了问题。

去浴池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让一身疲乏黏腻尽去,再换上干净的衣服清清爽爽的被庆王爷抱回卧室休息。

靠在床头上喝了小半碗稀烂的燕窝羹,墨无痕肠温胃暖,又有些睡意阑珊。正要入眠,庆王爷拿着一张纸走了过来,“无痕,告诉我,你怎么认识他的?”

墨无痕勉强掀起眼皮:“谁啊?”原来是自己前几天随意画在纸上的人像。

“你们说的那个神医。”庆王爷的语气低沉,似乎在想着什么。

“噢,三更先生领来的。”墨无痕向下滑到枕头上,闭上眼准备睡了。“给青儿治眼睛的。”

“你可知他是谁?”庆王爷追问,声音里依然流露感慨。

墨无痕半梦半醒地摇摇头,并不打算理会庆王爷的话头。心里还在想:这人今天怎么了,他平时不是这么话多的。

过了半晌,庆王爷自言自语似的说出答案。“他是我大皇兄!……天行的父亲。”

墨无痕顿时张大了双眼,睡意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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