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借住

齐弩良也不知道这孩子信不信他那番说辞,但至少人没有再跑。

他松开手,两人在长凳上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小孩在想些什么。总之,蒋彧没动,他也没动。

约莫过了五分钟,蒋彧站起来,朝他家楼栋走。齐弩良也跟着他一块儿上了楼。

“我今晚可以住你家吗?”

男孩没同意也没反对,只是沉默着,摸黑开了门。齐弩良便跟着他一块儿进了屋。

外头还有点路灯光,这房子里一片漆黑。日化厂路灯稀少,这四楼的老房子连路灯光都透不进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视线受阻,其他感官更好用,齐弩良嗅到一股说不清是什么的臭味儿。

他没有继续往里走,而是在墙上摸了两把,很快摸到了灯光开关。他反复摁了好几下,只听到“哒哒哒”的声音,却没有光亮起。

片刻后,“呲”地一声,窗台上一只蜡烛被蒋彧手里的火柴点燃了。橘色的火苗跳动着,映得男孩眼睛里有着两点温暖的光。他甩灭手上的火柴,腿一转,进了左边的一扇门。接着房门关上,“哒哒”两声,是落锁反锁的声音。

齐弩良过去端了蜡烛,这十来平米的客厅,在昏暗的灯光里倒是十分宽敞。因为除了他腿边一张已经旧得掉皮的破沙发,整个客厅空空如也,比家里遭了最穷凶极恶的小偷还干净。

除了蒋彧关上门的那间房,右边还有一间房,门虚开着。毕竟他目前只是个借宿的,便没有到处转悠,而是在这沙发上和衣躺了。

齐弩良抱着胳膊琢磨,一个小孩,这两年他到底怎么过下来的。

看得出来,孩子过得挺苦。肉眼可见的瘦弱,比他这个蹲大牢的还瘦。

齐弩良也偏瘦,但他自信还有一身精瘦的肌肉,而蒋彧却像根直愣愣的竹竿。不过欣慰的是,孩子还算健康,跑得忒快,很是机警,想到这儿,齐弩良又忍不住苦笑。

他把手伸进衣服的内袋里,那里有个钱包,钱包里有一张女人的相片。齐弩良按住那个鼓囊囊的方块,像是按着自己的心,心里默念着让女人放心,他会好好照顾这孩子,直到他长大成人。

齐弩良蜷在破沙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到了下半夜,他把自个抱得更紧,迷迷糊糊地觉得冷,好像四面八方都有凉风灌进来。明明他是睡在房子里的,却像是在旷野上一样,甚至还绵延不绝做着类似的梦。

接着他被一点暖黄的光惊醒,睁开眼睛便看见蒋彧缩手缩脚从他跟前经过,端着一根蜡烛。他也和齐弩良一样,穿着所有外衣,夹着腿,去了另一头的厕所。

厕所门推开那瞬间,齐弩良总算知道一直聚而不散的臭味儿是哪儿来的了。他听见了蒋彧尿尿的声音,却没有听见冲水。这家里不仅没电,还没水,难怪厕所这么臭。

蒋彧上完厕所又匆匆往房间走,这时,齐弩良才看见他没拿蜡烛的那只手,拿了一把起子。某个一晃而过的角度,起子金属头白闪闪的光直刺进齐弩良眼睛里。

“蒋彧。”

“啪”!孩子吓得肩膀一抖,手里的起子应声而落,几圈滚到了沙发脚下。这可吓坏了蒋彧,他忙不迭跑过来,想要捡起那把他唯一的“武器”,却还是晚了一步。

齐弩良伸手捡起来:“你上厕所拿这玩意儿做什么?”

蒋彧不说话,但忍不住腿软,像一个被绑架者就要暗地里挣脱绳索时被绑匪发现,像一个刺客还没露出真面目便败露,根据他以往的经验,这一切只会让他加速找死。

齐弩良拎着起子朝他走过去,蒋彧想跑,可是他已经腿软得无法逃跑了。齐弩良把起子递给他:“拿着。”

蒋彧哪里还敢伸手接,即便拿着这玩意儿,在这样一个高大的成年男人面前,他也保护不了自己。

他紧张地反复吞咽唾沫,想要解释,想要说点什么让对方息怒。

“我……”

齐弩良把工具塞他手里,烦恼地抓了抓光头皮:“家里突然进了这么个陌生男人,你很害怕吧。不好意思啊,我没想到这个。”

“……”

“我先出去了,你安心回屋睡你的吧。”

说完齐弩良果真出去了,把门严丝合缝地拉上。蒋彧呆呆望着门口,他也很有些茫然。

坐在门外,齐弩良从烟盒里掏了根烟点上。他本身就是不擅长表达的人,也不爱说话。却没想到遇到个比他更不爱说的,要不是看他紧张兮兮地张了嘴,齐弩良甚至怀疑他就是个哑巴。

楼道里更冷,齐弩良把衣服拉链拉到顶,还是觉得漏风。就这么坐等天亮也不是办法,他站起来跺了跺步子,打算下楼去转转。

天快亮了,巷子里传来一些空旷的鸡鸣和犬吠,一些黑洞洞的窗户里亮起了灯。

晴朗的冬天早晨总有大雾,奶白色的雾气凭空泛起,渐渐充满这一条条脏乱差的小巷。

齐弩良缩着肩膀,毛线帽子上的绒线上结了白糖样的白霜,连他长眼睫上也都快结上了,只有叼在嘴边的红亮烟头一闪一闪,一些灰白色的烟混着雾气从他嘴里吐出来,融进了白雾里。

第一丝天光透出来时,梁麻子的早餐铺子拉开卷帘门,一屋子暖热的潮气和着食物蓬蓬勃勃的香气涌上街头,跟着一个煤炉子搬到门口,架上一口油锅,梁麻子当街炸起了油条油饼和油果子。

齐弩良鼻子耸了耸,抬腿进了店,成了店里第一个客人。

刚出锅的滚烫的豆浆,刚炸好的焦香的油条,和一盘咸菜,一起端到齐弩良面前。这会儿还没什么客人,老板坐他对面跟他搭讪。

“看你面生,不是咱这块的人吧?”

“不是。”

“走亲戚来的?”

齐弩良摇头:“我来找蒋彧。”

“找那小子,你是他什么人啊。”

“我是他舅。”

梁麻子皱起眉头,倒是知道这小流浪儿有个大姑,就在洪城城里,也不管他,从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舅。

齐弩良知道自己以后就要在这片生活,就要和这些人打交道,也猜测这孩子大概受到过不少欺负,便多说了两句。

“我是姚慧兰表弟,她去世那会儿我没在家乡,也是最近才得到消息说孩子没人管,所以赶回来了。今后蒋彧就归我管了。”

今后,他就不再只是孤孤单单的流浪儿,任人欺负而没人和他撑腰了。

一提起姚慧兰,齐弩良心里便又多了不少酸涩和难过,忍不住打听她的情况:“姚慧兰……我姐,她有没有关系好的朋友什么的?”

“不知道,不知道。”一说到姚慧兰,梁麻子突然站起来,匆匆结束了话题,“马上人来了,你吃着,豆浆不够自己添。”

齐弩良端着碗,有些疑惑。

第一批客人是上学的孩子们,小学生、中学生,有的几人结伴,有的父母带着,来这儿买一份早餐。

齐弩良看着这些背着书包、系着红领巾的孩子,想到蒋彧也是这样的年纪,无论如何,第一件事是得把他弄回学校去。但如果真如洪城街道办那个办事人员说的,给他提供了上学机会,是他自己老是跑,那这事儿还有些麻烦。毕竟齐弩良从没带过孩子,也没有和孩子相处的经验。

吃完早餐,又坐了一阵,直到天光大亮,他才又买了两根油条,打包了一杯豆浆,拎着回去了。

敲了一阵门,他刚打算把早餐给蒋彧放门口,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瘦长的小白脸和一双圆溜溜的杏眼。脸膛皮肤粗糙起皮,右脸上生着冻疮,像一团高原红,但齐弩良这一眼几乎看呆了。

昨晚天光黯淡,只能看个轮廓,今天猛一看清他的长相,他便坚定不移地相信了这就是姚慧兰的孩子。这的眉眼,几乎就是当年还在齐家村时、未出嫁前的姚慧兰的缩小版。

愣了一会儿,齐弩良才想起把手里的东西从门缝里递进去:“豆浆和油条,楼下买的。”

他原本只是想把东西递给蒋彧,没打算再贸然进去。蒋彧却迟迟没接下,而是把门打开了。

齐弩良走进去,这才真切地看清楚昨晚睡了半宿的沙发,难怪睡着不舒服,不光旧,沙发中间的弹簧都冒了出来。他重新扫了一眼这房子,比他老家那房子唯一强点的就是四面墙还在。除此之外,还真是家徒四壁,看来孩子把能换成钱的东西都卖光了。

他目光又落到蒋彧身上,看他拎着东西不动弹,但喉头却上下耸动着吞口水。

“吃啊,等会儿凉了。”

蒋彧还是没动。

齐弩也意识到孩子可能不好意思,指着另一个房间:“我能进去看看吗?”

蒋彧还是不说话,齐弩良便自顾自走了进去,在床脚的梳妆台上,看到了姚慧兰的遗像,前边摆着几朵塑料花。

黑白照片,比他记忆中丰腴一些,也有种成熟女人特有的美丽。她静静地平视着前方,齐弩良却无法直视那双无神的眼睛。

他撇开眼,一扭头便从这个角度看到了门外的蒋彧。

他没有像齐弩良以为的那样,避开人开始吃东西,而是把每根油条都从中间分开, 像是在找油条的夹心,结果什么也没找到。接着,他又揭开豆浆的盖子,小心翼翼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又伸出舌尖舔了一点咂巴嘴。

齐弩良刚想过去问他是不是不喜欢吃豆浆油条,要是不喜欢,那就下去另买点。结果下一秒,他就看见蒋彧把刚刚拆开那些油条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囫囵几下,便往下吞。没吞几口就明显有些噎着了,又端起豆浆猛喝一口。眼看这孩子就是被烫着了,但他只是顿了顿,然后全部吞了下去。

齐弩良默默退到门后,想他是不是买太少了,不够吃的。

等他几分钟后再次回到客厅,房门大开,蒋彧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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