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是骗子

蒋彧坐在沙发上,身上穿着齐弩良的旧皮夹克。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满是好奇盯着旁边的齐弩良穿针引线。

那颗细小的缝衣针捏在齐弩良骨节突兀的两指间,却也并不显得突兀。

他把黑色线头放进嘴里抿了抿,再一搓,捻着细针抬至眼前,捏着线头一下就穿进针鼻子里。接着他把露出的化纤棉塞进衣服里,展平了,埋着脑袋,十分熟练地缝补起来。

蒋彧也见过他妈妈缝衣服,那好像在进行一个十分盛大的仪式。要先把**的东西都收走,再把衣服展平在**,有时光线不够时,还让蒋彧帮她举着电筒。然而,出的活儿却很粗糙。缝补的那针脚像蚯蚓一样扭曲,比不缝更显眼。

每当这时,妈妈就会很难为情,好像本该她做好却没能做好的羞愧,安慰蒋彧过几天给他买新的。

蒋彧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那层不够细软的人工领毛蹭着他的脸,不太舒服,却很暖和。衣服上有一股淡淡的夹杂了烟草的齐弩良的味道。他觉得这味道似乎带了温度一样,鼻尖凑近毛领,吸一口也是暖和的。

他脱了鞋,把脚也放到沙发上来了,下巴抵着膝盖,手踹进那衣兜里,手指偷摸翻着那兜里的东西——烟盒、打火机、零钱、纸片……只留一双眼睛瞅着齐弩良。

越看越奇怪,男人大咧咧地翘着二郎腿,手上却做这种细致的活儿。蒋彧昨天才见了那双手扇人耳光,又狠又响亮,小臂带动手腕,手掌呼上人脸时,那指尖微微朝上,骄傲又漂亮。

如果有扇耳光比赛的话,齐弩良肯定会得第一名。

蒋彧从那双漂亮有力的手,看到男人的脸。脸也是好看的,齐弩良有一双黝黑的玻璃球一样的眼睛,尽管他的神情总是深沉沧桑,那双眼睛却显得无比清澈年轻。

“你多大啊?”

小孩突然问出这个问题,齐弩良还有点莫名其妙,他手上不停,看了蒋彧一眼:“24,咋啦?”

“你比我大12岁。”

“你得喊我表舅。”

蒋彧又把下巴缩回衣领里了,不再就这个问题做出回答。

齐弩良也不逼他。缝好衣服,牵着线头一拉,刚还在衣服表面的针脚就变成了暗线,又是黑色,几乎看不出破口。他横着线,拿牙咬断,就把衣服扔给了蒋彧:“好了。”

蒋彧脱了他的皮夹克,换上自个的棉外套,仔细摸了摸那缝线的地方,惊诧地看着齐弩良:“真看不出来……你缝得比我妈妈好。”

明明是句夸奖的话,听在男人耳朵里却不是那么回事。

他一个大男人,并没有想要做一手好针线活儿的打算。但劳动改造做什么劳动,并不随他选。念他当时年纪小,和一些老弱病残一起分到了纺织缝纫车间,那还是对他的照顾。

“赶紧穿上,少废话。”

蒋彧穿好衣服,掏了十元钱递给齐弩良:“昨天牛肉面让你垫的钱。”

“要算这么清楚?”

“嗯。”

见蒋彧一板一眼像个小大人,还挺好玩,齐弩良笑着收下了。

“好了,中午你自个对付着吧,今天就不给你饭钱了。”齐弩良站起身,拍了拍裤腿,“我再去洪城转转,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是骗人的。”蒋彧抬起下巴看他,说道。

“嗯?”

蒋彧把刚从齐弩良衣兜里摸出来的那张广告纸递给他,正是两天前他从电线杆上揭下来那张。这几天忙着给蒋彧报仇,还没来得及打这个电话。齐弩良打算一会儿出去就打来着。

“是骗子。”蒋彧重复道。

齐弩良一把抢过那张纸,有些难堪:“你个小屁孩知道什么。”

“刘老蛋儿被骗过,就是巷口那家麻将馆的老板,打这电话被骗了一千块,被他老婆按在街边打。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问他。”

“你倒是什么都知道。”被一个丁点大的小崽子质疑,齐弩良这脸也有点挂不住。

“日化厂的人都知道。”

“……”

“你要是不信可以打个电话试试,要是对方让你先交钱,那一准是骗子,你就不要信她。”蒋彧郑重其事地叮嘱着男人,又补充道,“说接电话的是女的,专门骗你这种男人。”

“……”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齐弩良不耐烦地,“往常你不是三棍子扪不出一个响屁,今天怎么话这么多?”

蒋彧不置可否把眼睛垂下去,又不说了。

“好啦,我走了。你今天就别去捡瓶子了吧,在家休息休息。”

“你找工作可以去问问梁麻子,就你天天买早餐那地儿,他会给人介绍工作。”

齐弩良看着蒋彧抓了抓他刚冒青茬的脑袋,顿时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儿。走出门,他才反应过来,明明他才是那个大人,却被蒋彧这个小崽子给指使得团团转。

他还就不信了。

齐弩良在楼下小卖部里,借座机拨了广告上的电话。电话接通,果然是个甜腻腻的女声。女的温温柔柔地讲述了自己的情况,还承诺钱不是问题,只要能怀上,十万二十万都好说。她也可以过来齐弩良所在的地方,见面就可以先付一笔定金。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又是稳赚不赔的买卖,齐弩良不顾蒋彧的提醒,已经信进去好几分。直到一切谈妥,他都自报了家门,女的才说以防齐弩良骗她,要他象征性地给她汇两千块诚意金。

齐弩良顿时懵了。

女的见他犹豫,说根本不在乎这钱,只是看他是不是闹着玩的,说两千太多,一千也行。

齐弩良骂了句粗口挂断电话,果然是个骗钱的。后知后觉又为自己轻信了这种骗术而汗颜,要不是有蒋彧的提醒作铺垫,说不定他还真信了。

决计不能让蒋彧知道他打了这个电话。他把那张广告撕成碎片,扔在垃圾堆里。

他也去找了梁麻子。这人的确有些门路,主要是跟一些小包工头有联系,替他们找一些砖瓦泥匠,或者纯挑桶下力的活儿。这世道的工作机会都是僧多粥少,哪怕这种卖力气的活儿,只要能赚钱也很抢手。梁麻子担任了中介的角色,从他介绍的工人那里拿一点介绍费。

但这个工作都是去工地上,最近的也在南泉市,一走就是好几个月,蒋彧没人照看,那就又成了流浪儿。还是再去洪城里看看吧。

齐弩良边走边琢磨,发现自己小看了蒋彧。这小崽子一天到晚闷声不吭气的,时而还露出一副痴样儿,实际没什么他不知道的。齐弩良怀疑他心头有个本本,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都记在这个本本里,嘴上不说,但心里门清儿。

尽管日化厂这边的事,蒋彧都有谱,他终究也只是个小孩,没办法真的给齐弩良找到工作。

小城里的生意,多数也都是自个一家人就攒起来了,少有提供给外人的工作岗位。齐弩良没什么合适的手艺,又是年末这种招人淡季,硬是从新年找到了农历年,他都没能找到正经工作,期间只干了些发传单的临时工。

手里的余钱越来越少,别说肉,连蔬菜都快吃不起了。看到蒋彧就着咸菜干掉三碗白干饭时,齐弩良有些欣慰,又有点心酸。还是得赶紧找到活儿干,现在还只是糊口,开年蒋彧要上学,那才是大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之前齐弩良去过的那家川菜馆装修好了。开业大酬宾,每天爆满,加上马上要过年了不好招人,老板就同意让齐弩良试试。

老板给墩子开出的薪资是两千二一月,上班时间早上十点到晚上十点,月休两天,不包住,包中晚两顿饭。

齐弩良觉得这条件还行,一口答应,第二天就开始上班了。

真正开始干着活儿,他才知道这看似没什么要求的活儿比他想得困难很多。切肉切菜,不仅要快,还要有形状、厚薄的要求。特别是到了中午和晚上的饭点,他这种门外汉的速度根本不行。

只过了两天,掌勺的厨师就跟老板打报告,要求换个熟手过来,不然这活儿干不下去了。

老板只好把齐弩良拉去后厨外的巷子里,给他发了一根烟,颇有些为难地说:“我知道你需要这份儿工,但你干不下来也没办法不是。我这新店开张,前期投入这么多钱,还指着它赶紧回本,大家压力都大。”老板抬起手,拍了拍比他快要高出一个头的齐弩良的肩膀,“这样,这两天的工资我按之前谈好的给你结,马上也快过年了,再给你包个红包。”

齐弩良低着头,有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老板说的话他也都能理解,的确是他自己做不好,但他实在太需要这份儿工作了。

“吴老板,你给我换个活儿行不行,什么都可以,只要我能干。”

老板瞅着齐弩良,除了干墩子不成,小伙子人还挺实诚稳重。他叹了口气:“要不这样,你就留在后厨帮忙打杂吧,搬点材料、做做清洁,给程师傅打个下手什么的。”

“这些我会。”

“不过工资就拿不到那么高了,只能是个学徒的工资……一个月一千二,你看你能接受不?”

一千二,这实在有点太少了。齐弩良一时没说话。

“是不咋多,等你操作熟练能胜任了,咱还可以再开回原来的工资嘛。这期间你还可以跟程师傅学学做菜不是,好歹是门儿手艺。”

“……”

“不用现在就回答,你可以考虑一下,或者回去和家里商量商量也行。”

“不用商量,我干。”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