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嫁之初

人生若只如初见,就在电光石火四目相接的一刹那,来自于灵魂的唱和,身躯的战栗,让漂泊世间已久的孤寂最后终于头尾衔接,裁出圆满的轮廓。

若只如初见,一切都停止在初见的那刻,整个宇宙洪荒,都是静好的岁月。

黄逸梵的婚姻和当时千千万万的旧式家庭中待嫁的女子一样,掌握在媒妁口中,决定于大夫人的定音之锤。

二十二岁那年,因为早先拒绝了无数达官显贵后裔的求配,上门来说亲的人愈加稀少,大夫人嘴里不说着急,怕掉了她家小姐的身价身份,可是心里愁得日夜不得安宁,几次暗暗叫了人替黄逸梵留心适龄婚配的人选。只要家世相当,模样过得去就行了,至于人品,体贴与否,她压根没放在心上,在她的思想中,那不是她们这些女人应该考虑的问题。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儿家就是被泼出去的命,像根无依的浮萍,随水飘零,该到哪儿就到哪儿,上天入地也只好跟着丈夫不离不弃。

这是单方面的不平等契约,黄逸梵无法忍受自己变成待价而沽的商品,被陈设摆列,让纷纷上门的人挑挑拣拣。

她不做声默默地反抗着,小姐脾气上来了,干脆饭也不吃躲在**背朝外面暗暗流泪,这样闹了几天,眼看着如花的容颜渐渐像遭了霜打似的黯淡下来,大夫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早晚到她的厢房里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个不停。

大夫人劝解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们黄家虽然是贵族之后,但是自从老爷去世后,局势日趋动**,收成一年不如一年,整个家外无三尺应门之僮,内无筹谋策划的当家人,眼看着要坐吃山空,窘迫的光景渐渐上来了。本来她还指望黄家唯一的儿子黄定柱能重振雄风,谁知道去读了几年书,黄定柱礼仪仁孝廉没念出来,倒念了一肚子的鸡鸣狗盗,眼看就是个不成材的,黄家的指望就落在黄逸梵身上了。

原来这次媒人牵线的人家是响当当的宰府后人——李鸿章的外孙张廷重,大夫人觉得这样的人家无论财力、势力、影响力都与黄家旗鼓相当,也不算辱没了黄家的尊贵,因此一力撺掇,就指望黄家能靠这次联姻卷土重来,一扫颓势。

原本倔强刚硬的黄逸梵架不住大夫人的泪弹攻击,想到这么多年来她含辛茹苦把自己和弟弟拉扯大,虽然不是亲生的母亲,但是那无微不至的关怀、巨细靡遗的照顾,一点也不比亲娘做得差。况且,她在这沉闷幽暗的老房子里待得太久了,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浸透了一股子腐烂发霉的味道,急着需要外面的新鲜空气和灿烂阳光冲刷洗涤,还自己一身轻松自信。

她最终应承下来。

1918年初冬,两人的婚礼依照传统的礼教进行,只是张家把接亲的轿子改成了新式时髦的汽车,既摩登新潮又耀武扬威。大夫人满面笑容地将黄逸梵的手交给了前来迎亲的张廷重。

交出女儿的那一刻,她或许没想到,这承载了很大希望的婚事,最终却像阳光下绚烂无比的泡泡,经不得一点**,恍惚间便碎裂成让人心悸神伤的水沫。

故事开始得赫赫扬扬,喜庆热闹,如同一幅巨大的红绸,铺排了满满的祝福,没有人愿意看到水尽山穷的结局。尽管再三逃避,讳忌提起,脉络的走向,仍旧不曾柳暗花明,它只是背负着沉重而累累的伤痕,蹒跚挪移,步步捱向岁月的尽头。

张家的老宅中锦绣包梁,红毯匝地,灯火辉煌,宾客盈目。黄逸梵稳稳牵着张廷重递来的系着红花的绸缎一端,缓缓走向全然未知与期待的新生活。

撩开敷面的喜帕,灯盏摇曳中,黄逸梵美丽的面容停驻在张廷重的双眸中,高目深鼻,秀发如云,两片打了红彩的薄嘴唇恰到好处抿起微微羞涩的笑容。肤色虽然算不上白净明澈,但是在满是小笼包子般白嫩的上海女人中,她的肌肤反而让人想起夏日饱满火热的光照,所到之处,摧枯拉朽,烈烈灼烧,焚祭过往冰冷寂寥的日子,燃出一席活色生香的热情。

这是张廷重猝不及防的,他的心在触碰到黄逸梵两颗黑水晶一样的眸子时,已然失去了平稳的频率,洪水般卷来的情绪让他第一次感到为一个女人心动的畅快淋漓与不安。

也许是冥冥中的暗示,他不经意地抚住自己的胸口,那里擂鼓般的跳动让他在这个大寒的天气中渗出一种温软却又疏离的暖意,就像抬头去迎接蒙着白雾的阳光,却在枝桠晃动时失去了它的攥握。

黄逸梵周身散发的气质与他的格格不入,这个跳脱灵动的女子袭承了湖南人的勇敢与无畏,当初平定太平天国靠的就是湘军,湖南人胆子大,步子大,走得比别人远,做得比别人多。

他的妻子,正是一个永不妥协、永远视平庸乏味为无物的特殊女子。

那样一个女子,他在出嫁前已略风闻了她的事迹,可以说,早在成亲前,他就已经在心里勾画了无数遍她的形象,是雪白纸片上一个凹凸的花般的影子,此刻却跳出想象的束缚活生生地坐在他身前朝他微笑。

张廷重惴惴不安着,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的心中给出的第一印象是不是还让她感到满意。他不是个美男子,平常的五官,稍扁的后脑,常人眼里看起来天圆地方的福相在现实中透露出一种笨拙的肤浅,他走路的步子永远四平八稳,以此来掩饰自己内心不经意间生出的怅然与迷惘。

他就像棵空芯的玉米,华而不实,而她则瑰丽地如同才上了脸的胭脂。

两人的差距在新婚那夜的初见便延展出一条裂缝,最开始,它总是被新婚的喜悦和新鲜掩饰得很好很好。

黄逸梵的眉毛黑且浓密,隔三岔五要靠人工修剪出柳叶眉的形状,张廷重便放下身段学着修眉。他执着眉刀,在她眉间比划来比划去。黄逸梵撒娇撒痴要他小心些,他但笑不语,在妻子隐隐不安的等待中替她修出最美的样子。

修过了眉,两个人依偎着出现在同一面镜子中,脸上是一样的喜气,一样的脉脉,“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岁月静美的就像是香炉里吐出的袅袅青烟,在形单影只的空旷中腾挪一抹虚幻的倩影。

张廷重因为出生在管辖洋务的大家族,所以小时候母亲李菊耦除了让他修习科举书目外,还给他请了英文老师。他因此能读懂英文,可以处理英文文件、信函,甚至会用一根手指在打字机上打出英文来。

也许他的英文水平和他这个人一样,不甚通透,摆不上大台面,但是唬唬从来没有接触过外语的黄逸梵却是绰绰有余。

黄逸梵虽然读了些书,却还是以《女诫》《列女传》为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条条杠杠根本捆绑不了她迎风招展的心。她向往更多的新知识,极力拓展束缚已久的眼界,努力和外面已经天翻地覆的新世界接轨,融入其中,不被时代嫌恶抛弃。

于是许多个午后,在幽静的小轩厅内,爬墙的藤蔓一路摇曳着盛浓的绿意爬进窗户,小夫妻二人拿着英文书籍一个教,一个跟读。从最初的ABCD到简短的英文对话,从词语的拼写到语法的运用,张廷重教得一板一眼,丝毫不敢怠慢,黄逸梵学得勤恳认真,英文水平日有所长。

有时张廷重也会拿腔捏调用英文朗读一段古籍,那滑稽的腔调逗得黄逸梵笑个不停,张廷重默默地在一旁看着乐不可支的妻子,脸上满是宠溺的神情。

二人小世界自有妙趣横生的乐子,在这座老宅内,时常听见黄逸梵的娇嗔和张廷重爱怜的轻笑,时常看见黄逸梵跳现代舞轻盈优美的身影和张廷重笨重跟不上节拍的慌乱。他们似乎相濡以沫,似乎朝朝暮暮,似乎天荒地老,似乎水乳交融。

但是爱情就像是被埋在土里的一株幼苗,它虽然能不经意间发了芽,但是要等它开出花来又是何等艰难。

更何况伴着快乐喜悦的,总是如影相随的烦恼,像是命运给予好运的随赠,不管怎么躲怎么推,都必须欣然接纳。

婚后第五年,黄逸梵和张廷重的第一个女儿出生——这个女儿,正是日后上海滩上一只生花妙笔写尽人世苍凉的大作家,张爱玲。时隔两年,小儿子张子静也呱呱落地。孩子的出生既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了乐趣,也给婚姻带来了山雨欲来的危机。

只是那时候,夫妻二人还没有嗅到其中的隐忧,摆在他们面前的首先是分家的问题。张廷重结婚后,仍旧和二伯父张志潜住在同一座大宅子里。张家的当家主母李氏生性苛刻,在生活用度上极力撙减,她没有将家业开疆拓土的本事,守成的功夫却深得婆婆李菊耦的真传。

据说李菊耦节俭到用人多拿了几张草纸都要大声呵斥,黄逸梵的二伯母李氏更是将这一勤俭的习俗发挥到极致,平时生活精打细算,能省则省,就连用来洗洗刷刷的香胰子都给蠲免掉了。黄逸梵苦恼着新洗过的枕套还带着唾沫星子的臭味,每天的伙食也乏善可陈,一碗菜中找点肉末星子比大海捞针还难。

吃穿用度被再三克扣,她不得不拿出私房钱悄悄让用人买些必需品应付日常生活。这一举动李氏看在眼中,当然很不舒服,觉得自己好像亏待了这个弟妹似的,传出去落了个欺老凌幼的名声,因此两人见面,她总不给黄逸梵好脸色看,言语中也夹枪带棒多有嘲讽。

黄逸梵心性高傲,素来是你让我三分我才还你三分的脾气,李氏对她怠慢,她也不愿意用热脸蛋贴别人的冷屁股。

两人背后没少互相抱怨对方,黄逸梵为了小家庭的自由,关起门来和丈夫张廷重不知道发了多少脾气,说了多少好话。恰好张廷重也觉得自己深受哥嫂的管辖已久,如今年岁渐长,而且近来也受到堂兄的提携出任津浦铁路局英文秘书的职位,也就生出了分家搬出去另立门户的想法。

在家族长者的主持下,黄逸梵和张廷重潦潦草草分到了一些家产,举家搬到了天津。这一年年底,黄逸梵的养母大夫人在上海去世,黄逸梵奔到上海举了孝后,在族人的监督下和弟弟分了家产,弟弟得了所有的房屋田产,黄逸梵则带了十多箱的古董回到了天津。

这些古董后来差不多都被变卖一空,也许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要完成一个人光辉离奇的梦想。物是死物,人心活络,再稀有的珍宝,也不及烈烈风华的青春岁月里那旁逸斜出,开到眩人的梦想来得夺目。

黄逸梵在天津又获得了新生,童年的痛苦,出嫁后的压抑都抵不过此刻繁华濯锦的喜悦,与过往挥手告别,那些徘徊低迷成了发旧泛黄的老皇历,曾经被挖空的幸福填满了姹紫嫣红的色彩,那是人生中少有的精彩。

天津的新家很热闹,时常会举行盛大的宴会,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黄逸梵交游其中,应付客人优雅得体,八面来风,像只挣脱冬日严寒覆身的蝴蝶,此刻终获丰沛的新生。

有一段时间,一家四口迷上了去“上权仙”看电影,每晚盛装出行,由家里的司机送到电影院门口,到了放映结束后再接回家。

20世纪20年代,由于文化生活匮乏,电影院成为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地方。天津作为北方重镇,又是戏曲娱乐高度发达的地方,其影院建设水平可圈可点,值得一提。

虽然电影院在短短几年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不少,但是看电影依然是富人们茶余饭后消遣无聊的方式,并不在底层劳苦大众中盛行。电影院不仅放映当时最新的影片,休息厅还提供酒水茶食,甚至西洋糕点供人享用。

黄逸梵与张爱玲坐在桌子这头,面前蛋糕上的奶油绵密醇厚,她喜欢上了喝咖啡,就着咖啡能吃掉一整块的奶油蛋糕,此时是她最感惬意的时候,她的生活充实而丰厚,滋润无比。桌子的另一端,丈夫张廷重逗弄着怀抱里的儿子,他对吃喝向来不放在心上,对现在有钱有闲的生活却怀着相当大的满足感。

快乐还会以不同的方式进行着,有时候,他们一家人会去附近的公园遛弯,黄逸梵打扮时髦,出入引人关注,张廷重举步稳重,有着朱门大户出身的贵气。他们手挽着手,恩爱亲密,相视一笑间,甜蜜尽在不言中。在他们身前,一对儿女像小天使在绿色的草坪上尽情地打滚追逐,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看白鸽呼啸飞过,看白云悠然飘远。

这一家人守着丰厚的遗产,只管享受生活。也许是对于物质的渴望被压抑了许久,也许曾经的生活给了他们太多无奈与厚重,所以一旦掌握到足以改变命运和生存方式的金钱,就会迷失掉原本简单纯粹的面目,变成一个涉足沙漠饥渴的旅人,将奢靡如同泉水一样贪婪地握住,紧抓在手中不肯放开。

那时,天津估衣街的绸缎山庄在北方地区相当有名,仅“山东孟家”的八大祥绸缎庄在估衣街就有谦祥益保记、瑞蚨祥、瑞蚨祥鸿记、庆祥号、瑞麟祥等。与江南出品的绸缎不同,北方的绸缎虽然不够细软,胜在颜色艳丽佻达,大紫大红的绸缎做成旗袍上身,简直就像开满了一身的春天。

黄逸梵是绸缎庄的常客,闲时,她常常带着用人去挑选衣料,订做新款的旗袍,她喜欢那些花色秾丽的料子,和她的性格遥相呼应,灼灼其芳,充满另类的个性美。

她还尝试买了市面上少见的乔其纱,仿照电影海报上女明星的衣饰做了镶着花边的蓬蓬裙,脚上缎子绣花鞋也换成塞了棉花的皮鞋,最小号的,仍旧给人盈盈一握的感觉。她喜欢鲜艳的颜色,夺目绚烂,于是附近的珠宝店会派人送来当季最新款的各种首饰,她脖子上、手指上的首饰会经常变换花样,但是耳朵上镶着的一对祖母绿耳钉是大夫人留给她的念想之物,经年不会摘下。

老房子里进进出出的用人,随时待命的司机,还有一个接一个沾了蜜一样惬意的日子,都变成人们口口相传、羡慕诋毁的对象,然而青春年华就该如此轰轰烈烈,如果等不及去赶一场传奇的盛宴,就容易委婉成哀柔的残律。

每一天,每一个角落,这世界总有一场忽欢喜忽悲辛的事降临,没人能扭曲生活的真实意图,所谓的慰藉,只是流传于他人舌尖隔靴搔痒的言语。人们在此处或者彼处相遇,从来都不会奢想拐角处就正好遇见心爱。

犹如刺骨的寒冷它没法子融化在偶然的温情中,犹如多数花好月圆的结局总是戛然于故事的**而不能续写今后的命运。

如果,人生永远停留在幸福的起点,那该有多么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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