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麻猫

我素来是不大喜欢猫的。

原因是在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清早醒来,一伸手便抓着枕边的一小堆猫粪。

猫粪的那种怪酸味,已经是难闻的;让我的手抓着了,更使得我恶心。

但我现在,在生涯已经走过了半途的目前,却发生了一个心理转变。

重庆这座山城老鼠多而且大,有的朋友说:其大如象。

去年暑间,我们住在金刚坡下面的时候,便买了一只小麻猫。

雾期到了,我们把它带进了城来。

小麻猫虽然稚小,却很矫健。

夜间关在房里,因为进出无路,它爱跳到窗棂上去,穿破纸窗出入。破了又糊,糊了又破,不知道费了多少事。但因它爱干净,捉鼠的本领也不弱,人反而迁就了它,在一个窗格上特别不糊纸,替它设下布帘。然而小麻猫却不喜欢从布帘出入,总爱破纸。

在城里相处了一个月,周围的鼠类已被肃清,而小麻猫突然不见了。

大家都觉得可惜,我也微微有些惜意:因为恨猫究竟没有恨老鼠厉害。

小麻猫失掉,隔不一星期光景,老鼠又猖獗了起来,只得又在城里花了十五块钱买了一只白花猫。

这只猫子颇臃肿,背是弓的。说是兔子倒像些,却又非常的濡滞。

这白花猫倒有一种特长,便是喜欢吃馒头,因此我们呼之为“北京人”。

“北京人”对于老鼠取的是互不侵犯主义。我甚至有点替它担心,怕的是老鼠有一天要不客气起来,竟会侵犯到它的身上去的。

就在我开始替“北京人”担心的时候,大约也就是小麻猫失掉后已经有一个月的光景,一天清早我下床后,小麻猫突然在我脚下缠绵起来了。

——啊,小麻猫回来了!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了的。

家里人很高兴,小麻猫也很高兴,它差不多对于每一个人都要去缠绵一下,对于以前它睡过的地方也要去缠绵一下。

它是瘦了,颈上和背上都拴出了一条绳痕,左侧腹的毛烧黄了一大片。

使小麻猫受了这样委屈的一定是邻近的人家,拴了一月,以为可以解放了,但它一被解放,却又跑回了老家。

小麻猫虽然瘦了,威风却还在。它一回到老家来依然觉得自己是主人,把“北京人”看成了侵入者。

“北京人”起初和它也有点敌忾,但没几秒钟就败北了,反而怕起它来。

相处日久之后,小麻猫和“北京人”也和睦了,简直就跟兄弟一样——我说它们是兄弟,因为两只都是雄猫。

它们戏玩的时候,真是天真,相抱,相咬,相追逐,真比一对小人儿还要灵活。

就这样使那濡滞的“北京人”也活跃起来了,渐渐地失掉了它的兔形,即恢复了猫的原状。

跳窗的习惯,小麻猫依然是保存着的。经它这一领导,“北京人”也要跟着来,起先试练了多少次,便失败了多少次,不久公然也跳成功了。

三间居室的纸窗,被这两位选手跳进跳出,跳得大框小洞;冬风也和它们在比赛,实在有些应接不暇。

人是更会让步的,索性在各间居室的门脚下剜了一个方洞,以便于猫们进出。这事情我起初很不高兴,因为既不雅观,又不免依然替冷风开了路,不过我的抗议是在洞已剜成之后,自然是枉然的。

小麻猫回来之后,又相处了有一个月的光景,然而又失掉了。

但也奇怪,这一次大家似乎没有前一次那样地觉得可惜。

大约是因为它的回来是一种意外的收获,失掉也就只好听其自然了吧。

更好在“北京人”已被训练成为了真正的猫,而不再是兔子了。

老鼠已经不再跋扈,这更减少了人们对于小麻猫的思慕。

小麻猫大概已被人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吧,它是怎么也不会回来的了。——人们也偶尔淡淡地这样追忆,或谈说着。

可真是出人意外,小麻猫的再度失去已经六七十天了,山城一遇着晴天便已感觉着炎暑的五月,而它突然又回来了。

这次的回来是在晚上,因为相离得太久,对人已经略略有点胆怯。

但人们喜欢过望,特别的爱抚它。我呢?我是把几十年来对猫厌恶的心理,完全克服了。

我感觉着,我深切的感觉着:我接触着了自然底最美的一面。

我实在是受了感动。

回来时我们正在吃晚饭,我拈了一些肉皮来喂它,这假充鱼肚的肉皮,小麻猫也很欢喜吃。我把它的背脊抚摩了好些次。

我却发现了它的两只前腿的胁下都受了伤。前腿被人用麻绳之类的东西套着,把双方胁部的皮都套破了,伤口有两寸来往长,深到使皮下的肉猩红地露出。

我真禁不住要对残忍无耻的两脚兽提出抗议。盗取别人的猫已经是罪恶,对于无抵抗的小动物加以这样无情的虐待,更是使人愤恨。

盗猫的断然是我们的邻居:因为小麻猫失去了两次都能够回来,就在这第二次的回来之后都不安定,接连有两晚上不见踪影,很可能是它把两处都当成了它的家。

今天是第二次回来的第四天了,此刻我看见它很平安地睡在我常坐的一个有坐褥的藤椅上。我不忍惊动它。

昨天晚上我看见它也是在家里的,大约它总不会再回到那虐待它的盗窟里去了吧。

我实在感触着了自然底最美的一面,我实在消除了我几十年来的厌猫的心理。

我也知道,食物的好坏一定有很大的关系,盗猫的人家一定吃得不大好,而我们吃的要比较好一些——至少时而有些假充鱼肚骗骗肠胃。

待遇的自由与否自然也有关系。

但我仍然感觉着,这里有令人感动的超乎物质的美存在。

猫子失了本不容易回来,小麻猫失了两次都回来了,而它那前次的依依,后次的怯都是那么的通乎人性。而且——似乎更人性。

我现在很关心它,只希望它的伤早好,更希望它不要再被人捉去。

连“北京人”我也感觉着一样的可爱了。

我要平等的爱护它们,多多让它们吃些假充鱼肚。

1942年5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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